旧文辑选|众口一词是最大的反动
6 分钟 郝海龙

旧文辑选|众口一词是最大的反动

评话剧《窦娥冤·等待戈多》
旧文辑选|众口一词是最大的反动

编者按:本文首次发布于 2015 年 8 月,为话剧《窦娥冤·等待戈多》的评论,发布于本站时略有修改。这篇评论的内容完全承载了我想表达的观点,并不需要看过这部话剧也能读懂(看过自然更好)。

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的人,总是不愿意主动去看悲剧题材的文艺作品,所以在我们读中学的时候,要不是在语文课本撞上了,我想没有几个人会主动去看《窦娥冤》这种被官方认定的悲剧。「官方+悲剧」在我们的同龄人看来就是双重悲剧。

因为是官方的,所以就一定有一种正统的解读,我们普通大众基本上没有自己的解读权。但也正因为如此,我们可以在不去看剧的情况下得出这部剧的意义所在,就算我们没有看过《窦娥冤》的现场演出,甚至没完整读过《窦娥冤》,也不妨碍我们在语文试卷上将其分析得头头是道,从这个角度讲,这部剧的读者之所以如此之多,某种程度上要感谢试卷上依然保留着名篇背诵的题目。

从考「八股文」到高考中逼大家背诵无法取得仕途成功的书生的作品,在正统的解读中,这是一种进步,但一种垄断的正统解读似乎从来没有消散。在我看来,无论是自发还是被迫,无论主张的内容高尚或低贱,正确或错误,伟大或平凡,众口一词是最大的反动。

这是一种形式上的反动,无关内容,而因为我们每个人都有自由意志,于是这种正统的解读在我们心中成了无聊的代名词,尽管我们承认它意义深刻,但我们不会主动去追求它。

不过我们毕竟浸泡在正统文化中,就算中学没有好好学习,也无法摆脱其影响。于是,当课本上第一次出现荒诞剧时,我们似乎也忘记了本能的思考方式,开始想《等待戈多》中戈多究竟是谁?开始探寻这样等待下去的意义。

如果这个时候有人站出来说:「这部剧本身就没有意义,本身就是为了让我们不去探寻意义。」那么肯定会有人批评他没有看懂这部剧,因为如果它没有意义,为什么这么有名?如果贝克特的代表作居然没有意义,他又凭什么拿诺贝尔奖?我们所受的正统教育不能接受无意义的东西被追捧。

可是如果有人非要说戈多是上帝,非要说戈多是作者的一个朋友,似乎又给文艺作品附加了太多的个人想象,自己想着玩自然没什么问题,但当作批评别人的理由却有点蛮不讲理。在我看来,《等待戈多》是没有意义的,它站出来就是要告诉我们:世界上不是所有事情都需要意义,我们就是活在有意义与无意义之中的人类,无意义是这个世界真实的一部分。因此,这是一种荒诞的真实。没有人规定文艺作品一定要写有意义的东西,也没有人能阻止文艺作品去描写真实生活。只是在荒诞派之前,我们的正统文学或者缺乏想象,或者囿于懒惰,总之没有人冒险去写原本无意义的生活。

所以,我们可以看到《窦娥冤》和《等待戈多》对于我们中国的正统文化来说,算是两个极端:一个极端受拥护,既「感天动地」又是我们伟大的传统文化的一部分,甚至是代表之一;另一个完全没有价值,因为它没有意义。而将这两部剧用一种蒙太奇的手法捏合在一起,无疑是一种非常大胆的想法。

首先《窦娥冤》的正统意义发生了转变,在苦苦等待监斩官的过程中,窦娥的心态发生了变化。当她无法自证清白之时,她必须死去,必须以她想要的方式死去。如果她死不了,那么她就无法蒙受冤屈,如果她不能被砍头,就无法完整实现三桩誓愿,无法感天动地。

这并不是处心积虑,原本行刑的流程中没有足够长的时间让她去想,让她去处心积虑。但监斩官不来,时间一秒一秒地过去,她有时间思考了,她哭完之后似乎已经卸下了心理负担,至少在那短暂的一刻,沉重的冤屈似乎消散了。一旦开始思考,这件事情就不是简简单单的冤案了,变成了一桩有意义的冤案,她想到了自己可以「感天动地」,她想到了自己因此将被千万人铭记,于是她的生命将因为刽子手的手起刀落而有意义。当她的动机不再单纯,她的冤屈也就变得不那么真实了。也就是在这个时候,台下的我们开始忘记她的冤屈,开始与台上的刽子手,窦娥,围观群众一起等待。

在这样等待的过程中,我们逐渐明白了,其实这一切都是无意义的,就像我们小时候跳大绳一样没有意义。于是《窦娥冤》的沉重使命和重大意义全部消弭于《等待戈多》的无尽空虚中。我想为此喝彩,在这个我长大的地方,我们终于可以摆脱正能量和负能量的枷锁,为无意义的价值背书了。

但这一定会遭到批评,就像现场讨论这部剧时,一个学院派的老师提出的意见那样。可是如果不被这样的正统人士批评,又怎么称得上是先锋,怎么称得上是反叛?如果不存在这样一种正统文化,我们又为什么要先锋呢?我们当然可以追求无意义的先锋,追求根植于无意义的先锋,但只要有一家独大的正统,先锋本身就不会缺少意义。


《窦娥冤·等待戈多》,导演:徐静,编剧:西毒何殇,指导老师:马那,西安文理学院–芃曼剧社,2015.